(一)
「醫生,我講這樣不是說你不好啦!可是齁,都已經過一個多月了,我兒子還是這樣,都沒有變好吶!」說話的是一個頭微禿的男人,雙手焦慮地搓揉著「我想說,如果你沒辦法的話,直接跟我說沒關係啦!我本來是要帶他去廟裡給人家收驚,我太太叫我一定要先帶來這裡……帶來這裡又沒效,我看我把剩下幾次的錢付一付,帶他去找廟裡的人好了。」
男人身旁,一個理著平頭的小男生,瑟縮在雙人沙發的一角、眼神空洞,右手食指偶爾無意識地抽動,整個人彷彿不在現場。而男人口中的醫生,隔一張小茶几坐在兩人斜對面,白袍胸前口袋上繡著「吳旻華 心理師」,俐落的短髮配上無框眼鏡,眉頭因專注傾聽而微皺著。
「蔡爸爸,謝謝你把你的想法告訴我,我可以理解你的擔憂,蔡平的狀況……」他在這裡停頓了一陣,猶豫著要如何繼續往下說。回想起一個月前蔡爸爸拖著蔡平來到診所時,蔡平就是這樣一臉呆滯地坐在沙發上,由蔡爸爸主導著整個晤談。不論如何努力引導,蔡平始終不發一語。
根據蔡爸爸的說法,幾個月前蔡爸爸因為受不了蔡平成天都在滑智慧型手機,偷偷把手機賣掉,蔡平發現以後近乎崩潰,接連著幾天不肯說話、飯也只吃一點點,蔡爸爸本來以為只是年輕人鬧脾氣,後來蔡平卻連書也讀不下了,晚上喊著睡不著、白天又不肯起床,連朋友來家裡找都不肯回應,成績直直落,只好先休學到處求救。
「你說蔡平的狀況怎麼樣?是不是都沒有好吶?我上個星期為了要補償他,還買一支新手機給他,最新最好的耶!結果他用一用說原本的那支比較好」蔡爸爸講到這裡,突然臉色微變,降低音量說「我就說是那支手機有問題啊…奇怪可是我用的時候都沒事呐!」
「蔡爸爸,我想要請你先停一停,聽聽看蔡平對上個星期發生的事怎麼說好嗎?蔡平,你願不願意跟我分享上星期的事呢?」
蔡平抬頭,首度表現出有聽到他們對話的樣子,然而沉默了幾秒後,聳聳肩又低下頭,眼神依舊空洞。
「你看啦!真的沒有用啦!醫生啊,我們不要勉強沒關係啦!蔡爸爸說著,一手已經開始掏錢。「我把剩下幾次的錢付一付。」
「蔡爸爸,接受心理治療真的是需要耐心,需要時間,其實蔡平這一個月已經有點不一樣了……。」面對著內心隱微的挫折感,旻華忍不住還想挽留。然而話到嘴邊卻又停住了,蔡平哪裡不一樣了呢?現在會聳肩以前不會?事實擺在眼前,蔡平沒有改變,旻華咬咬牙,承認自己沒有效果,真的不容易。他起身阻止了蔡爸爸拿錢的動作。「抱歉現在無法幫助你兒子,剩下的錢不用給的。」
蔡爸爸停下掏錢的動作,嘆了一口氣。
「還是要謝謝你呐!這一個月好險有你陪我想辦法,我太太比我還要難過的,她說我們如果多花一點時間陪陪我兒子,蔡平就不會變成這樣,可是我們都忙呐!哪有辦法?我兒子本來可以很優秀的……唉。」
「蔡爸爸,我相信蔡平他只是現在還沒準備好要改變,等有一天他準備好了,情況會好轉的。如果你需要找人談一談,隨時可以找我。」旻華看著蔡爸爸,心中一陣感慨,他成為心理師也一段時間了,聽過各種辛酸、無助、絕望、無奈、憤怒,還有像蔡爸爸這樣的後悔。然後,彷彿下定決心似的,他轉身從書櫃底層拿出一張微皺的名片。「蔡爸爸,心理治療幫不上忙,也許這個人可以。」
「多謝你、多謝。」蔡爸爸接過名片,拉起蔡平無力的手,準備離去。
「蔡爸爸,如果蔡平的狀況好轉了,能不能告訴我,我會非常開心。」
「賀!如果他好了齁,我開一桌請大家吃飯!」蔡爸爸緊繃的臉上浮現一抹難得的笑,請老天保佑啊,如果好了,開十桌都沒問題,他想。
下過雨後的春天傍晚,空氣很清爽,蔡爸爸拉著蔡平離開診所,深吸了一口氣,看著診所對面的公園,一對夫妻推著娃娃車散步、小孩做在蹺蹺板上笑得很燦爛、年輕男人戴著耳機慢跑過去、長椅上坐著一個流浪漢,一身破舊的衣服、灰灰髒髒的臉,一手拿著空酒瓶,口中喃喃唸著沒有人聽得懂的話。
他想起蔡平還很小的時候,他們一家人常到這個公園裡走走,蔡平最喜歡玩溜滑梯,他跟他太太會輪流在滑梯底部接住蔡平,有的時候下滑力道太猛,蔡平一雙小腳就踢在自己爸媽的身上,他們會假裝生氣,對蔡平做鬼臉,蔡平會尖叫著要重新爬回溜滑梯的頂端,把大家都逗得很開心……。
而這一切都離他很遙遠了。
不知道從甚麼時候開始,他忙到沒有時間來了,老闆一封信,說要加班就加班,平日假日、晴天雨天,回家最常見到的是蔡平熟睡的臉。大概,蔡平就是在他忙碌之間,逐漸改變的。
其實,也不是一定得要這麼忙,只是有太多放不下的,本來只是為了生活,後來,他覺得好還要更好,名利成就、財富升遷,一旦開始追逐,就很難暫停。現在站在公園的對面,這位公司小主管暗自下定了決心,放下那努力了大半輩子的事業。
為了身邊重要的人,明天,他會去請一個長假,陪著兒子直到好起來。也許到時候公司就沒有他的位置了,但他現在並不在乎。
「希望還來得及。」蔡爸爸自言自語,低頭看著手上微皺的名片。
「方尹威。台北市內湖區文德路214號二樓廁所左邊」就這樣,沒別的了,蔡爸爸翻過名片,背面是一片空白,是他這輩子看過最簡陋、最古怪的名片。
是醫生搞錯了吧?他想。
「爸爸先帶你去廟裡拜一拜,再帶你來公園走一走。」把名片收進褲口袋裡,蔡爸爸帶著蔡平,往前走,兩個身影緩慢地消失在街角,對面公園裡的流浪漢異常專注地目送著他們。
(二)
蓁玲從睡夢中醒來,頭很痛,身上的白色襯衫又髒又臭,沒卸好的妝糊在臉上,發現自己躺在客廳沙發上,桌上堆滿了空酒罐,不禁皺眉,她坐起身,剛買的手機隨著她的動作掉到地上。
「醒啦!」蓁玲的妹妹詩慧雙手捧著一個大水盆,調皮地眨著眼「我本來想說你再不醒要拿水潑你了诶。」
「沒良心耶!」蓁玲翻了個白眼,揉揉僵硬的脖子,估計是睡了整夜「好歹也把我扶到床上吧。」
「才不要哩!你那麼重,而且這樣床不就髒掉了。」詩慧遞給蓁玲一杯茶,邊說「你昨天怎麼啦?我一回家就看你醉成這樣,被你嚇死。」
「星期日還要加班心情不好。」蓁玲說著,喝一口茶,心中一緊張「現在幾點了?」
「快中午了,放心啦我幫你辭職了。」
「辭職?!」蓁玲瞪大眼睛,手中的杯子差點拿不穩。
「哈哈!你也太好騙了吧!」詩慧大笑說著,一邊揹起自己的包包「我有幫你請假啦!不懂為什麼你們這些上班族這麼愛加班诶。」
「誰愛加班啊?」蓁玲無奈地「你要出門?」
「有課啊!」詩慧走到門口,回頭「東西你自己收拾噢!掰啦!」
「掰掰!」蓁玲看著門關上,揉揉太陽穴,試圖回憶昨天晚上發生的事。
她記得昨天晚上加班到很晚,不負責任的同事看她好欺負就把工作都推給她,心情很差,回家路上買了一些酒,本來想找妹妹一起喝,但妹妹還在約會,所以她獨自開了電視喝酒,喝著喝著,覺得有點寂寞就想找個人聊聊,然後她就打開手機,然後......然後呢?
蓁玲深吸了一口氣,突然想起了甚麼,趕忙拿起還落在地上的手機。先檢查通話紀錄,還好沒有亂打電話騷擾別人,然後,她有點緊張地打開了記事本。
「妳好,我是羅小米,妳叫甚麼?」
「哈囉!我是廖蓁玲。」
「謝謝你!我好開心妳回應我。」
「我好不開心。」
「妳怎麼了?」
「我不知道自己在幹嘛,我每天認真工作,薪水依然少得可憐,公司裡的前輩成天打混摸魚薪水還比我高,這個世界好不公平……我好累。」
「你的工作是甚麼呀?」
「行政助理。我想換工作了,可是我不知道要做甚麼,這是最大的問題,我不知道自己要做甚麼,我的人生沒有目標。」
「蓁玲,我好羨慕妳,從我這裡看出去,妳那邊好亮,而且妳的世界好大好寬廣。」
「你真的這樣覺得嗎?可是我覺得我的世界好小,而且我很寂寞。」
「為什麼?我今天聽到好多人跟你聊天呢!」
「哈哈!你怎麼會聽到?當然還是有人可以聊天啦!但那是兩回事呢,我就是覺得少了甚麼。」
「有人可以聊天很好,像你現在這樣陪我聊天,我覺得好幸福。」
「……你的意思是,你覺得我太貪心了嗎?」
「貪心?」
「我有人可以聊天又有穩定工作,卻還是覺得少了甚麼,我太貪心了嗎?」
「不會呀,我也常常覺得自己少了甚麼,所以我會努力去找那些我少了的東西,這是我在這裡活下去的動力。」
「好像有道理,你真積極。」
「蓁玲,你可以試試看把我把這扇窗打開嗎?我知道不太容易,我試過很多方法了,不過還是想請你幫忙。」
「不太懂你的意思诶。」
「這扇窗,幫我推推看,或者拉拉看!」
記事本這幾行字映入眼簾,映得蓁玲心裡發毛。她忍不住左右看了看,是真的有另一個人用手機跟她進行了一場莫名其妙的對話,還是她真的寂寞到自己跟自己談心?
她猶豫著,努力回想昨天晚上的情境,應該不會有別人來過才對,即便有,也不會把對話紀錄打在記事本上;她也曾自己跟自己談心,但不是那麼奇怪的內容;難道是智慧型手機的功能?
想著想著,手機響了,蓁玲嚇一跳,尖叫一聲,手機再度滑落,她喘了好幾口大氣,平復心情才接起手機。
「喂……」蓁玲的聲音微微顫抖,有點擔心會是那個跟她對話的神祕人物。
「蓁玲啊!怎麼這麼久才接電話!」聽見這個聲音,蓁玲鬆了一口大氣。
「高叔!我……我剛睡醒啦!怎麼了?」
「還問怎麼了!高叔的雨傘呢?高叔等你一天啦!」
「啊!對不起我忘記了!」
「高叔知道啦!趕快拿來吶,有客人想買傘!」
「好!我三十分鐘後到。」
蓁玲掛斷電話,看看時間,盯著眼前的一片狼藉,實在沒有心思整理,於是匆匆盥洗一番、抓著胡亂收好的包包跟雨傘就跑出門了。
(三)
把雨傘還給高叔後,蓁玲順路到附近的小公園散心,有好幾次,她感覺包包裡的手機震動了,拿出來檢查,卻沒有任何訊息出現,她想要關機,但擔心有人打電話來會找不到人,只好忽略那些聲響,決定下次領到薪水的時候,要去手機行找人幫忙修一修……。
「妹妹!借我看一下你的手機好不好。」她的思緒被眼前這一個衣衫破爛、蓬頭垢面的流浪漢打斷,他看起來不像壞人,臉色倒也誠懇,但在這樣漸漸暗下來的天色下,就是讓人沒有勇氣多看一眼。
蓁玲反射性地把包包抓得更緊,加快腳步離開,流浪漢沒有追,盯著蓁玲的背影,慢慢坐回舖著毛毯的長椅上,口中喃喃唸著「我不是故意的,真的不是.....」
蓁玲跑進捷運站的時候,剛好是下班時間,人潮正多,她沒事可做,拿出手機隨意滑,跟著周圍的人潮上車,她點開記事本,重新讀著那段對話,扣除那些邏輯詭異的部分,其實裡面有很多她很喜歡的句子,她知道,無論與她對話的人是別人或者她自己,她都捨不得刪去了。
「蓁玲,你試過了嗎?有辦法開嗎?」她不知道最後這一句話是甚麼時候出現的,只知道這支手機從今天早上到現在,沒有離開過她,所以,不會是別人。
「?」周圍的人如果仔細聽,也許可以聽見蓁玲的心跳聲。敵不過好奇心,她在手機上打下這個問號,感覺自己雙手微微顫抖,她一方面期待著回應,一方面擔心著會真的有回應。
「窗戶!我以為妳是在幫我,才會這麼久沒回應…」
蓁玲的感受很複雜,她很驚訝、有點害怕,同時,也有點高興,昨天那段對話,畢竟不是自己太寂寞瞎掰出來的。至於,為什麼手機會跟她對話?還有,這個自稱羅小米的手機,口中的窗戶到底是甚麼?她想不出答案,在腦海裡尋找著可以詢問的名單。
「對不起,我昨天喝醉了。」蓁玲低頭打著訊息,車廂裡有一半的人都在做同樣的事,沒有人注意到,一個微禿的男子帶著一個理著平頭的男孩上車以後,那個男孩的目光,就一直停留在蓁玲和她的手機上。「你是會跟人聊天的那種軟體嗎?我以前好像有聽過。」
打完這段訊息,蓁玲抬頭,注意到那個男孩,她試著露出微笑表示善意,但男孩面無表情,眉頭皺得很緊。
「怎麼啦?」那個頭微禿的男人關切地問
「爸,那個…」男孩的聲音單調而有點沙啞,他一手指向蓁玲。「那是我的手機。」
蓁玲退後了一步,此時捷運剛好進站,車門在她身後滑開,她轉身就跑。
(四)
「爸,那是我的手機!我的手機诶!你怎麼可以丟垃圾桶?」他總算從垃圾袋裡把手機救起來,不顧手臂上沾到的髒汙,對自己的父親怒吼著。
「都要考試了!每天一直滑手機像話嗎?」他爸爸一桌子待處理的公文,對他的態度十分不滿。「甚麼你的手機?你的手機是我買的,我愛丟就丟!」
他爭辯不過,大力地把門一摔,把那一句「蔡平……」關在門外。然後他就這樣把自己鎖在房間裡,捧著手機,玩遊戲、聊天、上網,彷彿抗議似地,即使累了也不肯停,他吃飯時間會出去吃,帶著手機,分秒不離,以免又被爸爸丟掉。
沒有人來找他,沒有人來安慰他,他偷偷掉了幾滴淚,然後又偷偷擦掉眼淚……沒有人,只有手機和他。
回憶很清晰,就像看電影一樣,小米聽見那個耳熟的聲音,於是想起這些回憶,這回憶令他害怕,因為在回憶中的自己,是生活在那個充滿光線的寬廣世界裡的,他是做錯事被懲罰關進這個狹小空間裡的嗎?是爸爸把他關進來的嗎?為什麼只剩下這一段回憶?
他想著,蜷曲在角落,從窗口看到蓁玲的臉時,覺得特別安慰,她是最有可能幫助他的人。
「蓁玲,我其實不是小米,我忘記自己本來的名字了,所以我給自己取名叫羅小米,但我剛剛想起來了…」他想不起其他任何有關蔡平的事,但有一部份的他,很確定一件事。「我想我是蔡平。」
(待續)